在日本作家的筆下,夏季似乎總是充滿著神奇、美妙、怪異——當然,還有罪惡。這一點在通俗小說方面表現得尤為明顯,比如山田太一的《遭遇異人的夏天》(1987)、京極夏彥的《姑獲鳥之夏》(1994)、赤井三尋的《恐怖的夏夜》(2003)、勇嶺薰的《我和未來先生的暑假》(2003)、道尾秀介的《向日葵不開的夏天》(2005)等。通過小說中那些深具魅惑色彩的文字,我們往往會遭遇一個夢幻般的開端、一段玄奧式的經過和一場顛覆性的結局。口味時重時輕、色調時冷時熱、節奏時緩時急、氣息時滯時暢、韻律時誕時平,矛盾感和糾結感十足,這或許就是日本人所理解的夏天吧。乙一的這本同樣描繪夏天的作品也不例外。
《夏天•煙火•我的尸體》(1996)是被譽為“鬼才”的年輕作家乙一的處女作,于作者16歲時開始構思和撰寫,一年后完稿并應征了集英社創設的JUMP小說•非小說大獎,贏得著名小說家栗本薫等選考委員的垂青,最終獲頒第六屆的大獎殊榮,同時還受到小野不由美、我孫子武丸、法月綸太郎等諸多名家的熱烈推賞。乙一以青春韶華的沖齡,寫出這樣一部技驚四座的作品來,以超級新人的身份出道,實在令人艷羨。況且按照其本人的說法:“這只是一個初學者的碰運氣之作,居然意外地得了獎。”并不指望的偶作獲了大獎,我們也只能目之為傳奇了。也有人說,他取這樣奇怪的筆名,本就是一個傳奇。不管是哪種說法,乙一的傳奇,大抵就是從他使用了一個類似于“孔乙己”的怪名、寫出了一部“黑色系”首作開始的吧。
所謂的“黑色系”,一般是指筆調比較灰暗冷峻、內容比較殘酷驚悚的小說風格。對于乙一的“黑色系”作品,日本有一個專有名詞叫“黑乙一”(與之相對的風格,則叫作“白乙一”)。我國于去年出版過的《ZOO》就是“黑乙一”的集大成之作,而《夏天•煙火•我的尸體》則為該文風的成型之作。盡管曾憑借《GOTH斷掌事件》(2002)獲得第三屆本格推理小說大獎,但因為作者很少創作本格味道濃郁的作品,遂基本不被列入推理作家的行列,而本作也多半歸為恐怖小說這一類型。讀過這部作品的朋友,大概都看得出來,《夏天•煙火•我的尸體》缺乏明顯的推理元素,而從結局的驚悚況味來看,說它是恐怖小說倒也不為過。關于恐怖這一情愫,比起血腥駭人的場景所帶來的直觀的感官方面的恐怖,以未知的、不可解釋的物象所帶來的間接的心理方面的恐怖,可能更容易造成持久的沖擊和影響吧。再怎么兇惡的殺人狂、再如何空前的大災害,只要原形、經過寫得清晰可辨,就不會產生強烈的恐怖體驗吧。反之,越是在開頭、經過部分描繪稀松平常的情節,越是淡化甚至略去終極恐怖元素出現之前的鋪墊,閱讀中雖有不確定的不安感,卻難以捉摸其具體形狀,必須經由自己的想象力去補完,則越能打造出令讀者突感世界崩壞的巨駭結局。乙一的這部作品正是上述“心理恐怖”模式的杰作,因為它深深把握住了“人心即是恐怖之源泉”這一至理箴言的要義。
我們不妨來分析看看小說的標題。它是三個詞匯看似簡單的組合,但其背后頗能見到作者的用意。在“夏天”、“煙火”這兩個平淡無奇的單詞之后,特意混進“我的尸體”這一令人頓感突兀的不適字眼。仿佛人們剛剛通過前者回溯了夏天參加煙火晚會等美好的童年記憶,原本極具幻想性的風景詩,卻轉瞬間變臉,曾經的不快事件如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閃回。標題的這一象征意味,被乙一很好地承繼、演繹到故事中:夏夜的風物、古老的神社、傳統的“竹籠眼”游戲以及華彩的煙火晚會、若有若無的少男少女情懷……這些具有時代感和童趣的意象和相關話題,在三個主人公之間逐漸展開。然后敘述者“五月”(我)陡然遭逢不測,只好以“我的尸體”這一特殊視點繼續完成敘述工作,小說文風也自此丕變,轉向“黑色系”。而獨特的視點定位正是本作一大特色,通過被害人“五月”的尸體來觀察兇手作案后的行動,之后的故事緊張度和陰暗度俱佳,在藏匿尸體的過程中不時會出現意外人物和意外情節,正讀著這本書的諸位也一定會為兇手捏一把汗吧。當讀者以為兇手在旁人的幫助下終于解決了藏尸難題,心情暫趨舒緩之時,作者沒有任何征兆地、仿佛很隨性地,拋出了一顆高當量的TNT炸彈,其驚悚程度絲毫不亞于恐怖小說大師阿刀田高的代表作《拿破侖狂》。小說最終在一片凄涼的、寂寞的“竹籠眼”歌聲中落下帷幕,留給讀者的是無遠弗屆的顫栗余韻。人心興許比死亡更可怕,這大概就是乙一這部杰作的言外之意吧。
值得一提的是,本作在出版單行本時收錄的另外一部短篇《優子》,則有別于出道作的風格,很有點日本戰前變格派小說的味道,尤其是作者模糊現實和幻想界限的敘事手法(盡管是作非本格推理,但其中的相關情節居然讓我想起本土推理作家“水天一色”的長篇代表作《蝶夢》),為讀者制造了詭異的閲讀氛圍,很有點綾辻行人的影子。